回忆着前几日在那巽风之柱上的十年一面,看了不知多少生死岁月的孙思邈眼底没有任何平静,只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疑惑与不解:
“三日前的国师,与当年我刚拜入老君观时的国师……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是指?”
在李臻那逐渐有些荒唐的眼神下,孙思邈摇头:
“一样的面皮,一样的皱纹,一样的眼神,一样长度的头发与胡须……这十多年的时间,他没有变老,衰弱,甚至身体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当年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你不觉着……”
看着李臻,药王爷认真且荒谬的语气溢于言表:
“你不觉着荒唐吗?”
荒唐吗?
这是必然的。
不管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有着怎样的妖魔鬼怪,或者多么扭曲的历史。
但有件事是做不得假的。
那就是在汉代玄均观的创立者张良道君晚年破碎虚空后,天下间便再也没有了任何“成仙”的记载。
甚至,包括李臻也不信张良真的“成仙”了。
因为这种东西,总觉得太过于盲目了些。
不排除玄均观自吹自擂,或者是一些古人的记录有所偏颇。
而只要不成仙,就还是人类的范畴。
别的不说,就连二师父也要上厕所……你就想吧。
所以,人是会衰老的。
这是自然规律,一定的。
哪怕缓慢一些,可该有的会有,该来的也会来。
十几年毫无变化,李臻肯定不相信。哪怕在翔县的时候,他看到的“师爷”也是个年青道人形象。
而看着老孙头那样,他应该也不信。
可那个中年道人也正是因为这份不信,才显得有些……渗人了。
想了想,李臻问道:
“照你这么说,若他真的是国师……那夕岁之上的那个年轻国师……是假的?”
“不,我觉得也是真的。”
“……”
“或许你以为我在胡言乱语,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个年轻国师……与国师……是同一个人呢?”
“……”
李臻一怔,接着一股本能让他的表情迅速变成了嫌弃:
“诶~~~~~”
撇嘴,带着浓浓的无语:
“你当国师是什么?蚯蚓吗?能一分为二?老孙啊,你是医生,你得实事求是才行。咋能胡说呢~“
见他满脸的不信,孙思邈也知道,这个在自己心里许多年的猜想得不到什么论证。
毕竟……说出去也太过于惊世骇俗了。
对方信呢,这件事就能多聊一些。可若不信,在怎么聊也只是一纸空谈而已。
但他今天既然主动把这个事情聊起来了,为的肯定不是把心中的猜想告诉李臻,而是另外一件事:
“国师,应该是知晓你的事情了。”
一句话,让原本还满满嫌弃表情的李臻瞬间凝固,似乎没有听清一般问道:
“什么?”
老孙头摇摇头:
“是真的。因为我与国师碰面时,他亲口对我言:这一趟来于栝,只是为了来看看你。”
“我?”
“没错,你。”
“……我????”
“你。”
一下子,道士脸上全是荒唐,指着自己的脸:
“国师?我?”
虽然已经回答了两次,可孙思邈还是不厌其烦,认认真真的点点头:
“没错,你。国师亲口对我说,这次,他是来看你的。”
说着,他拿起了那块金人残片:
“而我所料不差的话,很可能,他已经知道了你能吸收十二金人里面的知识这件事。”
“……”
李臻心头一凛。
可马上又开始疑惑……
“不对啊。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国师,那么确确实实我俩已经碰过面了。”
“啥?!你俩已经见过了?“
“对啊……”
把他和李淳风碰面的事情说出来后,孙思邈也傻眼:
“国师传你雷法!?传的还是阳雷?……然后那个会阴雷的小道士也在这?!……他……是要选你当天师?“
“……啊?”
“不是天师为何要传你雷法?还是阳雷!?”
“……啊?”
“啊什么啊!?”
“不是……”
虽然不知道怎么忽然俩人就开始对不上频道了,李臻赶紧摆手:
“老孙,我不是和你说了么,我对道门的东西不了解,我就是一个小小的纳衣道士,连法坛都没拜过。你和我说的这些我也听不懂啊,不是……怎么着我就成天师了?”
听到这话,孙思邈直接问道:
“你知不知道当代天师是谁。”
“知道啊,是国师。”
“天师是干嘛用的?”
“号令天下道门啊……你当我是傻子?咱不是说的雷法么?怎么又扯到国师身上了?”
看着迷糊的李臻,孙思邈终于露出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摇头说道:
“说你傻吧,大是大非你分的比谁都清楚。可说你精……你怕不是个傻子?我问你,这天下道门弟子那么多,除了国师,你有听说过谁会雷法么!”
“……很多啊,包括《天通箓》上都还有一门叫做掌心雷的术法呢。”
“那是招式!蠢货!”
眼瞧着自己这个后辈学艺不精,熬了几天夜,动了肝火的孙思邈也终于忍不住爆粗了。
“那是招式啊!那是修炼者的招式!以心中正气,催发天地之炁,形成掌中之雷,降妖伏魔!这是从上古雷修门派之中延伸过来的招数!它和雷法压根就是两个东西!现在道门的所有关于雷法的修行记载,你我能接触到的,都是招式!掌心雷只是最粗浅的术法,而再往上的五行雷法,比如东甲太乙巨木神雷,说是雷法,倒更像是物与炁的运用,用出来时,可召唤一根巨木携带万钧之力碾碎敌人!这能是雷吗?!这些,都是招式!而雷法,是真正意义上的可以召唤天雷的法术,道门历代只有天师以及天师钦点的弟子才能修习!分上下两部,懂吗?!”
“还有这说法?”
虽然身为一个说书先生,首先要求的就是博学。
而前世的李臻对于佛、道、儒这些显学也都做过了解。
但他那个时代压根就没有什么法术,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修道修佛是为了支撑心灵。
而术法什么的……压根就是封建迷信。
没了实物参照,他其实也不知道所谓的各种符法、雷法这些是什么。
就更别提那一直不存在于普通人之中,只是在道教内部流传的甄选天师或者寻找活佛转世之类的神秘仪式了。
不是不想了解,而是压根没有渠道去了解。
而现在听到了孙思邈的解释,虽然搞清楚了招式与功法的区别,可李臻还是忍不住问道:
“所以这就是……国师让他那弟子喊我师兄的原因?……不对啊,在夕岁的时候,国师就该知道我和玄均观的关系了。怎么还会……这样呢?”
“我哪知道。”
孙思邈摇头:
“但我更好奇的是……你从哪弄来的那半部雷法?又为什么不学呢?……那可是雷法,至刚至阳至正至威的雷法!还是阳雷!”
“……就是没学,因为觉得事情不太对,好像有阴谋的样子,就没学。”
“阴谋?”
“嗯,主要是我觉着这件事我把握不住,你懂吧?至于怎么来的,我只能告诉你是个叫无欲的老道给我的,但我并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觉着事情不对,打开后,我就给丢洛水河里了。”
“无欲?无欲道人!?“
李臻是真无语了。
老孙头这会儿怎么一惊一乍的。
但他还是点点头:
“你知道他?”
“听说过……没见过。但据说他在道门里……是个很独特的存在。具体的不了解。不过……”
说到这,孙思邈变得沉默。而李臻也不催他,只是任由其目光闪烁,思虑。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
从偏屋之中传来的浩荡佛意,一点点的蔓延到了院子之中。
甚至透过院墙,让整片街道都有股无比祥和的意味。
玄奘,就要醒了。
虽然马上吃了丹药又要“睡”,但好歹这一片祥和代表着他伤,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这样就好。
正想着,就听对面的道人一声叹息:
“唉。守初道士,贫道就这么和你说。你能汲取金人碎片中的知识,光冲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不凡了。你是有大福缘之人,汲取知识只需瞬息,而不像我们这些人,需日日祭炼,才能每天获得些只言片语。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天底下……除了你,我就只知道国师有这种能力。这世间的道理便是如此,不患寡,但患不均。你这种能耐會不會遭外人恨,我不敢说。但国师那……你本是道門中人,却被玄均观收入门墙,偏偏又有着这种能力。
我的建议……就是你以后一定要小心些。国师怎么想的,我不敢揣测,那是不敬。但我觉着,既然你有这份能力,国师肯定是发现了之后,才想传你雷法,与你有一份师徒之缘……或许他是不想你拜入玄均观,以后传你衣钵也说不准。
可偏偏,你没学,甚至错过了……我不可妄言国师是否慈悲,但你也要明白,门户有别。你是玄均观的高徒,却和国师有着同样的能力。这其中的计较……你还要仔细思量一番,才是。”
孙思邈说的语重心长。
他是真的觉得眼前这个道士很对他的胃口。
因为二人之间的交流,就像是朋友一样。
你打趣我,我埋汰你。
幽默而风趣。
孙思邈自问自己前半辈子其实是没什么朋友的,自幼苦读,别的小伙伴在玩的时候,他在读书。而别的小伙伴们开始读书时,他又染了病。
后来得异人治病,跟随采药,修习医术,拜入老君观展露天分后,周围之人的交际中自然不会多麼纯粹,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份奉承与谄媚。
后来离开老君观,心怀天下之仁的他便终日穿梭于山间。
能作伴的,只有大黄。
谈不上孤僻,但至少偶尔也会感觉到孤独,渴望与人以心换心的交流。
而现在好容易碰上一个对胃口的家伙……
身上却又埋藏着一个怎么都想不透的疑云。
他想不透,也猜不出。
可却真的不想……这年轻的小道士出什么意外。
这世间的烂人够多了。
难得碰到俩好人。
三清在上,可得保佑这俩人……不要出什么差错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