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昼叶连鼻尖都发了一下酸。
她沙哑地嗯了一声,忆起那辆生了锈的天蓝福特林肯。
那辆车总是停在沈家的车库里,风吹过时车窗会摇晃,火花塞接触不良,打火非常困难。而小昼叶总是会趴在车窗上,呵一口气,然后在雾气上画一个小小的笑脸。
——‘爸爸,’二十年前,小昼叶奶声奶气地趴在自己的小行李箱上,问:‘你要送我去见奶奶了嘛?’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飞快一摇头,让回忆停留在那,不敢看到记忆中父亲的脸。
接着她耳机里传来嘎达一声,是沈妈妈将手机放在了办公桌上。
沈昼叶听见妈妈笔记本电脑开机的声音,看见手机屏幕里办公室明亮的天花板,与落在摄像头上的兰花花叶。
沈妈妈淡淡地说:
“……一个人在世上,太孤单了。”
“所以,叶叶,你要去找一个能和你一起,如风一样包容你,爱护你的人。”
沈昼叶揉了揉发红的鼻尖,笑着问:“——那你为什么不找呢?”
“这么多年了,十年了吧。”沈昼叶笑道:“妈妈你到现在也不算老,虽然我肯定不会叫另一个人爸爸,但是你知道的,我绝不反对你再婚。”
接着,沈昼叶听见妈妈端起杯子的声音。
北京的早晨阳光如流金一般,办公室外有学生笑着走过,都是二十几岁的年纪上。
“……妈妈为什么不找?”
今年近五十岁的华嫣,想了想,微笑道: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电影《怦然心动》中,年迈丧偶的外公切特怀念妻子时说:这世上有些人光彩夺目,有些人色泽暗淡,也有些人艳丽如夏天的海。
可是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一个像彩虹一般绚丽夺目的人。
——只有当你遇到那样的人的时候,你才会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与他比拟-
“我和你爸爸相遇,”沈妈妈笑道:“是在三十年前夏天的咖啡馆,我还记得波士顿的夏日午后,灿烂得就像阳光下的白葡萄酒似的。”
沈昼叶抱着手机,温暖地笑了起来。
年近五十的华嫣怀念地说:“1988年的夏天,正好是距今三十年前,那时候真好,我们还年轻。那家咖啡也好喝。”
沈昼叶想了想,没头没脑道:“我今天也喝咖啡了,三份浓缩的那种。”
“——我总是记得那天的大太阳和我身边的朋友,还有你爸爸。”华嫣温和地说:“我和朋友们约好了第二天开车去海边,而且本来和我约好的男孩儿放了我的鸽子。那时候我可没想到,我随便搭讪的理工青年会成为我唯一的女儿的父亲。”
沈昼叶笑道:“爸爸是个很闪耀的人。”
“是的,”沈妈妈说:“所以在妈妈眼里,无人能比拟他。”
片刻的沉默,沈昼叶无意识地地看着窗外黑夜的加州。
“那个男生,”沈妈妈突然开口道:“是不是去美国了来着?我记得我听说他是去加利福尼亚了。”
沈昼叶支支吾吾:“是……是吧?我也……忘了……”
沈妈妈笑着说:“说不定哪天就遇见了呢。”
沈昼叶:“…………”
“也、也许……”沈昼叶不太擅长撒谎,小声道:“也许吧。”-
——‘也许吧。’
沈昼叶想。
她挂了妈妈的视频通话后,房间里静谧无声,唯有楼下那苏格兰人在公放音乐。
沈昼叶手里拿着陈啸之布置的文献,温柔的灯光洒在外面。这一份是摘自Annual Reviews的宇宙与暗物质光环的联系,综述足有四十七页之多,上面陈啸之以一只红笔零零星星地做了批注。
他的字体已经成熟了不少,却仍能看出他十五岁时的雏形。
而沈昼叶,并非看不懂——她是不想看。
沈昼叶已经受够了开始一件新的、她做不好的事物,不想重新、从零开始。
何况在“天体物理”上,她已经产生了浓厚的、几乎毕生都不想再碰触的阴影。
沈昼叶只觉得自己心里堵得难受,又想起陈啸之在下车时青筋凸起的那双手,和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已经消失无踪的车辆。
让他来送自己回家,应该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沈昼叶想着无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陈啸之冷漠的眼神,他们如今悬殊的地位,无一不昭示着: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一事无成。
沈昼叶看着那一打订起的文献上的Baskerville标题,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难过。
……谁没有过英雄般的梦想?
但是梦想总是要破灭的,现实会砸碎一切。沈昼叶只觉得眼眶又发起了红,只得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在这地方哭出来。
她都越过了那么多的高山,不能在这里落下泪水来。
沈昼叶是拼过命的。在实验室通宵过,也曾为了预约一个仪器六点起床,抱着要做检测的样本坐过两个小时的地铁。她跑过全国,走过夜路,在天文中心外等待黎明。沈昼叶已经将能燃烧的自己,全部燃烧殆尽了。
那些难以攀登的高山沈昼叶都咬着牙翻过,不曾被打倒。
只不过一切都是徒劳的而已。
故事的最后,沈昼叶只能承认自己没有天分,并承认自己的平庸。
她经历了这种人生,不敢再面对自己的父亲,连他的音容笑貌都不敢回忆。
——而现在,她手里的只是一篇,她曾经儿时的梦想,天体物理相关的文献罢了。
这又算得上什么呢?
但是,这个特别的、探索宇宙与真理的天体物理,是陈啸之已经取得了惊人成就的领域,是沈昼叶小时候的豪言壮志,父亲鼓励的目光,是她失败的过往。
是已经近乎仇恨地看着她的初恋男友的专长,他游刃自如的所在。
——而陈啸之,早已对她充满冷漠与尖刺。
张臻曾经对自己说,‘你为什么不让你的导师顺带捎你一程呢?至少能少走一点夜路。’
沈昼叶又想起妈妈说的,少年时,会送她送到楼下,还要等着她房间亮起再走的陈啸之。那些过去的温柔与缱绻,深夜里的灯,在2009新年钟声里的、颤抖的亲吻。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埋在被子里。
别想了,她手指发着抖去关灯,告诉自己:别想了。
你为什么忘不掉?沈昼叶。分明已经十年了。他本就不会再爱你。他本就不够爱你。
而你确是个凡人-
……
宿舍楼之外。
浓黑的夜色之中,一根香烟火光明灭,地上已经数根烟头。
陈啸之漠然地两指夹着根烟,靠在树下,指间一点火光微弱地亮起又暗淡下来,远处路灯落下温柔的光。
小楼中灯火温暖,犹如荒野里的烛火,依稀仿佛是多年前的北京。
下一秒,加州的夏夜之中,雨声细密地响起,树木在大风中被吹得莎莎作响。
第一滴雨落在陈啸之手上时,一个稚嫩的男孩声音忽地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
“……我送你回家。”
那大概只有五岁多的小男孩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以后每次我都送你到家门口,看你回家行吗,你别害怕了……”
……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双目赤红,碾了烟头。
然后,他在黑夜里冒着雨,走向自己停在宿舍区岔路口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