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师明净从一开始就对死生之巅隐瞒了真实身份。这么多年,他一直对自己的亲生父母避而不谈, 哪怕偶尔提及,也是寥寥数语便目露哀戚,令人不忍继续盘问。
谎言总有漏洞,言多必失, 这种浅显道理师昧不会不懂。
此时回过头去想,师昧从小到大,无论受了怎样的委屈, 受到怎样的创伤,确实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上来,本座带你去殉道之路的尽头看看。”
马车是魔族的, 通体由鏐金铸造, 以银水融嵌着魔域诸像, 车辕衔接处雕着两个人像, 左边是个虬须男子,怒目圆睁,手持矩,也不知造像的人与他有什么冤仇, 此人形容被刻绘得极其丑陋, 令人望之生厌。右边则是个丰腴女子,低眉敛目, 手持矩, 这个稍微好一些, 丑则丑矣,但尚在能容忍的范畴。
最令人不舒服的是在五匹拉车的魔马前,以灵力悬浮着五样东西,分别是四肢和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这些是假的,是木刻的,但楚晚宁在金成池底见过假勾陈的容貌,所以轻而易举地认出来这其实是勾陈上宫的样子。
“魔界的所有车马一贯如此。”踏仙君瞥了一眼那颗纤毫毕现的脑袋,“千万年来一直这样。”
坐进厢内,魔马辔环上的小铃璁珑,踏仙君以一个舒舒服服的姿势躺坐着,说道:“车辕上的那两个小像是谁,你应该也猜出了吧。”
“……是伏羲和女娲。”
“不错。”他笑了笑,“魔尊老儿是恨死了神界,巴不得始神一辈子替他拉车。”
“……神农何以幸免?”
“这个倒是没听华碧楠讲起过。不过传闻中神农温和宽厚,平日里也不爱管那打打杀杀的事情,与伏羲女娲的关系也并非十分紧密。想来当年神魔之战,那老滑头应该没参与多少。”
楚晚宁便不再多言,转头望向窗外红色的殉道之路。
魔马脚程极快,行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就已载着他们抵达了这座血腥长桥的尽头。
下了马车,脚下是累累白骨铸成的桥沿,面前是茫茫无涯的云海,而那座魔界之门比在死生之巅看起来大了数百圈,无论全貌还是细节都已经能瞧的很清楚。它是那样庞大,仿佛上接寰宇,下临无地,在雨夜中迸溅着魔域烈火。凡人立在它面前,就如蜉蝣之于巨木,粟米之于沧海。
楚晚宁看着这座通天巨门,过眼处俱是精美至极的浮雕绘刻,雕制着五界景象,其中以魔界居于上位,鬼、妖、人次之,神界反而居于最下方。这些浮雕恢宏则矣,但隐约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踏仙君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看着那扇巨门,“本座第一次瞧见它的时候,也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
“看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出问题来。”
不过他显然没打算再耗费时光让楚晚宁也盯着看半个时辰,所以他说道:“这门上的所有浮雕与石门都不是一个材质,而是后来熔铸上去的。是神仙骨。”
楚晚宁蓦地回首。
踏仙君的神态在魔火映照下显得愈发阴晴不定:“洪荒时神魔一战,魔尊将俘虏的神仙全部扒皮去骨,制成浮雕,嵌在往来魔界的所有大门上。”
烈风吹得他的衣摆哗哗飘拂。
“从今往后,所有前往魔界的生灵,都会看到曾经有多少天神为魔所擒。也昭示着门后的魔族,将永生永世不与天神往来。”
又看了这惊世异象一会儿,踏仙君道:“差不多了,如今你已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你还有没有那么多怨责?”
“……杀尽两世的人,就为了铺这一条回家的路。”楚晚宁抬起眼,尽管知道踏仙君不过一具为人所控的傀儡,却依然忍不住齿冷,“没有怨责,你难道还希望我说,做的好吗?”
踏仙君正欲接话,忽听得背后传来一阵骚动。
他们回过头去,但见木烟离引着浩浩汤汤数千余人从死生之巅后山行来,她没有想到这两人会在这里,先是一愣,然后目光径直落在了楚晚宁身上。
“你怎么把他带到这里来了。”她盯着楚晚宁,话却是对踏仙君说的,“也不怕闯祸。”
踏仙君冷冷道:“他一个眼神,本座都知道他接下来会想做什么。不劳你费心。”
“此地乃是蝶骨族归乡的要地,你知不知道——”
他根本不愿听她多费口舌,径直打断道:“那么你们这群废物中,有谁能与他打成平手?”
木烟离一噎。
“他在本座身边,比在上了十重禁咒的笼子里更加插翅难逃。本座好心带着他与你们分忧,你啰里啰嗦的怎么还这么多废话。”
“你——!”
“怎么?”踏仙君掀起薄薄的眼皮,目光极冷,“不服气本座立刻就把他送回去,从此袖手不管。你自己想办法看住他。别一不小心让他又逼近华碧楠,轻而易举要了华碧楠性命。”
木烟离被他堵的一时说不出话,过了好久才错开话题,眉含薄怒地说道:“……这件事就算了。我弄了些棋子来,把他们都填下去吧。另外,阿楠从现世拘了些人,都禁在死生之巅。你把眼前的事情收拾好了,就赶紧回去造些新棋。”
她说完便拂袖离去了,踏仙君看了楚晚宁一眼,露出白齿,斟一池梨涡深深。
“你运气着实不错,来了一批工料。要看看本座是怎样铸桥的么?”
活人献祭搭成浮桥的情形实在太过可怖,那天回去后,楚晚宁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踏仙君立在殉道之路的尽头,足下踩着支离破碎的尸骨,心肝脾胃肚肠,每一个器官每一块碎肉都长出鲜红的嘴,在凄厉地哀嚎着。
“我不想死……”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他在这些尸体碎块里看到了薛蒙的半张脸,看到了薛正雍的眼睛,王夫人的身躯,怀罪生着细痣的手。
他极力地向他们奔去,喊着:“薛蒙!尊主!夫——”
话音断落。
他看到满天血色映照下,墨燃慢慢回过头来,还是旧时那身弟子服,他的眼神温柔而悲伤,他说:“师尊,救救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这样……救救我……”
蓦地惊醒,他喘息着,脸颊背心都是冷汗,他想要起身,可是手腕被踏仙君的禁咒所捆缚,他动弹不得。
屋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滴漏在慢慢地淌着,像那些死者的泪汇聚成了川流。
“来人……”
这段时日来他已神销骨立,瘦的伶仃。此时他坐在床上,人太单薄了,厚被子盖在他身上几乎没有起伏。